我在Milan家吃了Lena嫂子做的红菜汤后,和Milan一起上了后山。是阿尔卑斯群山中的一座。我们先穿过了一片葡萄园,在山腰处选择了绿荫更浓的徒步路线。他是演化生物学工作者,我们当然一直聊学术圈、聊科学哲学、聊生命科学。
在山脊上,我们停下休息。他把衣服脱下在太阳下晒干,又开始问我对生养小孩的意见——他大抵知道我的不婚不育倾向。而他自己有和Lena这个前妻的两个小孩。我几年前听他讲过这个小孩,言语和眉目都是喜欢。此次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如今14岁。在到他家的火车上,他同样用带着爱意的神情说“他看起来比真实年纪成熟”,我见到了,是很高大,但很青少年,这和我的回答谋和,“因为你是父亲,他总应该是你心中的小孩”。是的,他便在火车上给我看孩子豆丁大的模样。“在你心中他永远这样大。”
他的小孩在叛逆期,多少受了父母离婚,父亲还有别的女友的影响,有些忧郁。即便如此多有难处,能看出他对生养小孩完全是积极地态度。他说单位里有女同事一开始也坚定不育,但后来很想要小孩,却过了生育的年纪。他认为我总有一天会想生育小孩的。
我说我没有那种感觉。我理解这在生物界概括来说可能是一种本能,或者在社会性生物是一种社会性,但我个人没有这种感受。然后当然,他同意延续自己基因材料的本能,有什么物质在你死后延续着。
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多次对我说,个人成就不了任何事业,要投身社会运动中,如此在你死后,事业还在继续发展。于是我说,如果认为自己投身于社会中,处在历史中,社会会发展,在它终结以前,这是我父亲多次告诫我的观点。
他说那解释了很多。
我又插科打诨,说你在这里种一棵树,也许在你死后千年它还活着。当然,作为演化学家,他不仅能和我科普各种长寿的树种,还提起了他正在写的一个基金——(我就不在这里透露了)。
我知道我的父亲多半是复述的马克思给我——“高尚的人将洒下热泪”。我这时也刚在旅途中看完To the Finland station中的马恩部分,正在感叹马克思真帅,这也是一种回响。
这是一种回响——哲学家过去仅对世界进行这样那样的分析;但关键在于,如何改造世界。在都柏林的会议的第一个讲座,将语言哲学引入生物学研究,区分performative 和descriptive language, 我在想,马克思是performative,恩格斯是descriptive。
而Milan是捷克人,我们聊起捷克的语言和文化。我当然想起卡夫卡,他用德语写作。卡夫卡写,作品的生命只能在作者死后开始,在作者生前他会一直和自己作品的生命做斗争——作品的生命和作者的生命相独立,相对抗。在作者死后,他再也不能限制作品生命的发展。作品不仅拥有本征性质,还会随着时代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样貌色彩,被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人阅读和解读,这几乎是卡夫卡不能接受的。
但自我生命的终结是更能接受的,如果没有对作品独立生命开始的恐惧。大英博物馆在米开朗基罗最后十年特展的尾声。米开朗基罗未婚未育,是一个为创作燃烧生命的人,在拿不稳笔时还要坚持创作,为每个工作任务中的细微末节热忱地起草无数版本手稿的艺术家。他的创作似乎是更外向的——他为情人创作诗歌画作,他接单并且催促老板给予反馈,以便自己立时重开新的一版。一定程度上,他的一些创作是否献给自己,献给外甥,献给情人,献给上帝?他是否更少地卡夫卡版沉溺于作品脱胎于自我,完全是自我身体体验和精神世界的延伸而不舍剪断脐带?濒临死期的米开朗基罗和上帝的关系是如何的?有时候我感觉他和上帝是甘心被虐待和虐待的关系,我作为凡人总猜想如此生活过,在死时当无愧上帝,迎来安宁才是!他在生前已有传记,在死后不多时便有许多纪念雕塑作品,他的作品和他总还会长久。
在列侬长大的街道,半古的当地人和我聊天。他们提起的人们都是将死之人,谁哪天中风或是什么,你有没有再去看过谁。他们和列侬一起长大,说着自己几次在何处见过列侬、见过鲍勃,计划了今年还要去看鲍勃的演出,或者别的谁的演出。然后他们和我们都会死去,他们或者会埋骨草莓园附近,然后他们和我们的儿孙还会听草莓园,还会听列侬的一生。
话说回来,普通人参与的事业或创作的作品存活三代以上,比三代间有逆子违背生物本能不育的概率,是更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