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店里来的客人不多，送走最后一桌工人后，老板娘已经在空闲时间将自家的年夜饭备好。她支唤着，“老杨，去把那桌收了”；又大声喊着坐在门口地上分选钢筋和废纸的儿子上楼把女儿叫下来吃饭，自己再端着菜走出来。
儿子刚要进门，又看到了什么，和母亲说，“诶，送水的王哥又来了！”老板娘还是让他先叫女儿，等到送水的小伙支好自行车，稳住两边的好几个空瓶子，她已经擦干手，又笑着问，“怎么过年没回家啊？想吃点什么？今天平日的菜不一定都有。”
大过年的，小伙的头发还没剪，浓密地盖过眉毛，他眼皮微张，看着桌上的扣肉，又用手扣扣胡子茬，才说，“还是一份鸭架汤。”
凉拌猪耳朵做起来很快。儿子把女儿叫下来后就到厨房帮忙，老公洗完碗后，看到小伙站着，就拉开女儿旁的凳子，张罗小伙也坐一桌。“不了不了！”小伙十分抗拒，连退几步，到另一桌坐下。
老杨再多邀请了几次，小伙都沉默地拒绝了。老板娘把菜和饭给他摆上桌后，老板家儿子又给他端了一小份扣肉。老板娘解释道，“别客气，大过年的。这肉啊还是我儿子小意他多拿人家李家肉铺的。我让他去称一斤，他就偷偷拿人家扔在案板边的边角料……”
她儿子打打她的手臂，叫她赶紧坐下吃饭了。儿子端起饭碗扒了几口，老杨给女儿夹了块肉，开始拉起了家常。“诶小王，还没问过你老家是哪的，过年还在送水呢，打算哪天回家啊？”
小意咽下一口土豆丝，说，“人家比我大不了几岁呢，说不定在读书呢！”
小伙子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主要是在送矿泉水的。之前有时候在川大上上课。”
老板娘很惊喜，“大学生呢！川大的大学生！好厉害啊！”
老杨接着说，“大学生真的很稀奇，我们全村都还没有一个大学生呢。也不知道小意和小丽能读到什么时候。诶，你们俩向人家哥哥多学习学习！”
小伙子咬着猪耳朵发出脆响，他撩起前发头靠在墙上，眼下都是黑眼圈，断续地说，“别跟我学……真别跟我学……没什么好学的……”
小丽这时候却小声接话说，“我印象中川大挺远的，那你也喜欢我妈的手艺是吧？”
“嗯……也是，而且工地上有不少饮水机，我经常送这边。也不知道当时来入学是不是个错误……不过……我正在准备退学呢……”
老杨正在收银台给自己倒白酒，又多拿了个酒盅给小伙也倒了二两。
“这个烧酒下扣肉正合适，你试试。”老杨拿自己的酒盅给他放小伙桌上的酒盅碰了一下。“我们倒是不清楚学校哇，你得多和你同学打交道哇。我听说学校里的学生喜欢吃烤串呢，烧烤呢。川大外面烧烤铺子多哇，还有一毛钱一串的肉串呢！”
“我不住学校那边啊，”小王夹起扣肉，对着肉说，“要是一生偶尔能吃上这样的扣肉就是我这种人的好命了吧。”然后他倒卸了口气，问老板多打了些烧酒，说老板家的酒能喝得起好几盅，特别是鸭架汤，有海带有萝卜，才两块钱一碗。
“那边有片推倒准备盖新房，但几年了还没开工的草地，我住那边的棚户里。”
“哦哦，我们家也住过那里。”小意就接话，“我现在还常去那边捡钢筋……”
“嗯。然后对面那个小区，”小王用筷子指指卷帘门外，“上周有同学过生日，我听说他家在那边吧。”
“哦！那还是四年前我看着封顶的呢！我参与盖的。”老杨伸手过去和他碰杯。
“嗯，我没去。不过我送水去过那小区里。”他停下来扶额，“我总是在想象，就是半夜在我的钢丝床上，我总是在想象他家，白瓷砖，亮堂堂的，多大面积……”
“哎，我觉得我也能想象。”老杨说。
“我也能想象，我不知道……”老板娘就附和。
小丽已经吃完了饭，她补充道，“我妈之前做钟点工呢，都是在别墅里。”
“有点受不了。”小王也放下筷子。
“是我我也受不了。”小意起身去盛饭，问小丽要吗。妹妹拒绝了。
“我能受得了。”老杨空空地看着对面高楼。
“我觉得以后就好了，尤其是你们年轻人还有文化。”老板娘点着头看着小伙。
“我无所谓。”小丽说，“大哥哥吃好了能帮我看看作业吗？”
“哦？我不一定会啊。”小伙没料到。
“她才小学，就麻烦你了呗。”倒是小意坐回来时退了小伙一把。
楼梯有点窄，小王是第一次走上去。他生得清瘦高挑，要不是平日都佝腰驼背，也该是很精神的。这家馆子二楼是放映厅，三楼是老虎机，再上面是一家人睡觉的阁楼。到了阁楼后，小丽睬上书桌，推开了屋顶的窗户。然后小王眼见她翻了上去。
“王哥，你把练习册递给我。”
他只好被动地举手把练习册递上去，又自己也翻了出去。
天色还是很亮的，这里毕竟是城市，街上也还有车来往。风刮得纸业边缘打在按着练习册在腿根的小丽的手指上。
“作业是让你上屋顶吗？”风刮得他难得的清明。
“作业让我写作文，我想写从我家搬到对面的高楼。但我没去过，你给我讲讲吧。”
“我到这城市的时间和你一般长吧，小姑娘。没去过不要紧，写作也讲究一个想象。”想象，他有些迟疑，“那天我同学生日，他没有主动邀请我，当然是照顾我的面子。所有人都知道呀，我也知道。我本打算在床上躺一天呢，不过送酱油的兄弟天没亮就骑车拖着酱油瓶，喇叭哇哇叫了。我去了饮用水店，……结果那天有到那小区的送货单呢！”
“你要问我见到的实景我真不确定了，电梯需要住户身份验证，我走的楼梯诶，楼梯间每层有个小窗，从越来越高的视角看马路上的车都好小，就看到车灯了。看到的方向还不能选，只能随着楼梯间的安排。我进门的时候低着头，一直到把水壶压上饮水机，连老板的脸都没看见呢。”
“他家有好几个房间，”他掰着指头数了数，“我给四个房间的饮水机装了水。所以我就记得地板很干净，家里很大……”
“自那之后我就想象着，同学呢，有多少个会去，我不知道啊，我猜想有人坐在沙发上，有人吃着面包或豆腐干零食，他家有电脑吧，他会放点音乐，然后灯光，好几个房间的人们，关系好的在打闹吧。要是喝酒呢，也许把寿星灌醉喽！这个场景可以变更的因素太多，我做梦都梦不完呢！”
“我和家里没联系了，我没有这里的生活，也没有他们的生活。他们都觉得我疯啦。他们写信来说全村都以为我精神病了。我是病了……也许我没来这里就不会病了……”
“诶～”，小丽把练习册拍在手上，“王哥，在这里可以做梦呢。要不是可以做梦，我可没法子写作文，也没作文可写了。”
小王结账的时候，给老板娘递了一个信封，写好地址、贴上了邮票。“是给老家的两百块钱，麻烦您了。”这时小丽走到老板娘身边帮忙记账。大学生有些局促，顿了一下，然后说：
“新年快乐，做个好梦。”
